此文章轉載於《生活月刊》第124期“居築之道”
記者:晏禮中
攝影:李冰
神明被遺棄在那裡,而寄宿在“它們”身上曾經種種的價值觀,最終又流浪去了哪裡?蔣晟覺得自己依舊是那個被選擇的傳遞者,藝術家的自我在眾神面前並不重要,與其說是一項藝術行為,不如說是一場宗教儀式。

以感受為線索,蔣晟曾不斷觀察一位方丈,看他上法會,日常走路和凝思的樣子。後來他以此經驗製作了一尊水邊的地藏菩薩像
一
雨停了,雲層裡似乎投射出一些夕陽的餘光,草叢裡響起蟋蟀的鳴叫,空氣清幽。
“它們”在岩壁下。密密麻麻擠在一起,浩浩蕩蕩。每次上來,蔣晟都會坐在一旁,盯著“它們”看很久。遲遲無法離去。
成千上萬,被信眾遺棄的神像,還有唱佛機、香爐、瓶子、畫像、神龕、吊墜等用品散在一旁。
四年前第一次見到“它們”時的感受,蔣晟已記不清了。他只記得,當身邊遊客都掏出手機來拍拍照離開後,就只有他留下來。
也許是佛像造像者的緣故,蔣晟開始一尊一尊地觀察這些神像。他發現“它們”的製作思路很多都“特別沒道理”,面相樸拙,姿態怪異,有些是關公的形態,卻塑成財神的樣子;有些是觀音的形態,卻塑成了土地公的模樣······顯然沒有標準,都是匠人們憑空想像出的,是他從未想過的思路。
每尊神像都被不同的人不同程度地使用過,因而呈現出不同的狀態。但“它們”又都“不夠老”,最多也就幾十年,民間手藝,提不起古玩收藏者的興趣。
“它們”從何而來?“它們”是誰?為何有流落至此?
出於好奇,他開始有空就上山來,為“它們”拍照、記錄、做研究。
只要發現“特別”的神像,他就一尊尊把它們“請出來”,擺放至鄰近的平臺上拍照存檔,然後再恭敬地放回原來的位置。他不知道自己要拍多少,只是想拍。曾經一度,他擔心自己的行為會染上什麼“不好的東西”,但在請示過寺裡的法師後,他相信,形式的東西歸根結底是解決心理的問題,動機若是純正,只需拍攝前合掌祈禱,稟告神明即可。於是,再將神像們“請出來”拍照時,他會加上一句——“打擾了,我要‘請’您出來拍照了,馬上就好······”他為“它們”拍了上千張照片,最後挑選出400多張做了一本書,起名叫做《流浪的神明》。
“它們”被遺棄在這裡,而寄宿在“它們”身上曾經種種的價值觀,最終又流浪去了哪裡?蔣晟覺得,自己依舊是那個被選擇的傳遞者。藝術家的自我在眾神面前並不重要,與其說是一項藝術行為,不如說是一場宗教儀式,他只是想通過拍照來記錄這個時代神像使用者的精神面貌。
書沒有書號,是他自己出的。像經書一樣用兩塊木板夾著,套了兩個食指寬的橡皮筋,外裹黑布,以眾籌的形式。

二
蔣晟1990年出生在廈門。父親蔣志強是國內著名的雕塑家,也是廈門大學藝術學院的雕塑系教授。他在廈大附小念小學,廈大附中念中學,家也在廈大裡。
廈大與南普陀只隔一條街。然而,在蔣晟童年的記憶裡,從未出現過這座寺廟和這片山。童年的記憶裡,他用竹子做成弓箭去射廈大樹上的楊桃,獨自去海邊壘沙包。
童年的記憶裡,父母總在無休止地爭吵。
在那些肆無忌憚的謾駡聲中,他的性格越來越叛逆,越來越沉默自閉。上學時要咬著衣領才能走路,睡覺時要咬著枕頭才能入睡,從小學到中學,他基本沒交過什麼聊得來的朋友。
父母是在他念中學時離異的。他跟了母親。雖然心疼母親,可他仍舊不聽她的話。母親越是督促他學習,他便越是癡迷於四驅電動車和網吧遊戲。
傷心的母親最終在佛門找到了心靈寄託,皈依濟群法師,成為一名佛教居士。在濟群法師創辦的菩提書院裡,母親參禪、學佛、並不時把《金剛經在說什麼?》、《故道白雲》和《人生佛教小叢書》之類的書籍帶回家,推薦給他看。周圍同學是沒人看這些“老人家才看的書”的。也許出於叛逆,也許出於試試看,也許是因為心疼母親,總之,也不知道為什麼,他打開了那些書,一本接著一本,認真地讀了下去。
父母的爭吵對他記憶力的損害遠遠超過了旁人的想像。時至今日,需要做的事,他都會立刻記到本子上,以免誤事。而在整個中學階段,他唯一記得的,就是自己愛看母親帶回家的那些佛教書籍。
需要記背的東西他都記不住。儘管他理科很好,但文科實在太差。為幫助他考上大學,父親在他高二時,開始教他美術。父親的教法特別,直接讓他做雕塑,而不是像別人那樣從畫素描開始。父親告訴他,學藝術最重要的是理解,而非臨摹。雕塑是用造型去認識人,只要能做出“心中的東西”,任何方法都可以用,吸管也能當工具,技法和工具並不重要。父親的教導既靈活又很嚴格,只要覺得他的像沒塑好,就直接用刮片在泥胎上劃一刀,讓他重做。
影響是潛移默化的。儘管父親離開了母親和他,但父親的藝術天賦仍然明明白白地遺傳給了他。雖只學兩年,但他一點就透,上手即有。父親讓他考廈門大學,他去考了,專業第一名。但2008念高考時,他還是去了上海,考了上海視覺藝術院的雕塑系。他對母親說,自己想離開廈門,母親同意了。

閩南地區的居民深信,神靈的護佑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。他們曾結隊在海邊送船,把一尊尊新的神像捧送到將下南洋的親人手裡。逢到祭祖和時年的節日,隔海相望的閩南人點旺香火,來到各自的神明前投遞思念,和對俗世事物的具體請求
三
翻過山去便是廈門植物園。遍山的相思樹,鬱鬱蔥蔥,遊人散盡的南普陀,空落而安靜。
蔣晟從沒翻過這片山,甚至從未爬過到山頂。儘管南普陀寺不收門票,就在隔壁,但他從小就不來這裡,即便後來從母親推薦的佛學書籍讀出興趣,他仍舊對這裡沒太大的感覺,直到他開始拍攝“它們”。
雖是間佛教寺院,但南普陀並不拒絕接納這些被眾生遺棄的神明。一些志願者會定期來這裡分類、整理、將那些破損嚴重的神像移放到附近兩個遊客較少的天然洞窟裡,留下那些品相還算完好的神像在這遊客必經之地,方便人們“請”回家供奉。“請”這裡的神像,無需經過誰的同意,直接“請走”即可。“信仰”在這裡,可以隨意的挑選與取捨。
拍過的神像,他都記得。拍的時候在哪裡,現在還在那裡,來山上“請神”的人並不多。有請神需求的人大多都會去商店裡請全新的。被遺棄至此的神像多有破損,在信眾眼中,這些失去“莊嚴感”的神明是“不靈驗的”,因為他們“連自己都保護不了”。
也有全新的神像。它們同樣很少被人“請”。因為它們如果“靈驗”就不至於淪落到此。總之,很少有人會來這裡“請神像”,因為它們有“上家人的影子”,有“不好的東西”。
“它們”大多被包在報紙裡,用塑膠袋拎上山來。有些人會很匆忙,他們快步走到洞窟邊,將塑膠袋直接拎到檯子上便離開了。但大多數人還是會有個小小的“儀式”。它們會恭敬地打開報紙,將神像小心翼翼地取出,放到檯子上,再雙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詞地默念幾句告別的話,最後,才一本正經地離開。
無論過程快還是慢,他們都會把“它們”送來這裡。雖然不要了,但也不能當垃圾一樣扔掉。雖然不信了,但仍是尊重的。



法師曾為蔣晟解惑,流落山野的朽木神像也好,落坐廳堂的定制佛像也罷,塑造形象並非是神明本身的需要。洗煉內心是保持創作力的方法,對培養恭敬也是一樣
四
“它們”曾是閩南人信仰的載體。
自從開始拍“它們”,蔣晟也買來大量書籍,著手研究這些“落難神仙”。
處處有廟宇,家家供神靈。對閩南人而言,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多神崇拜的開放系統。他們相信世間萬物都有神秘的力量,依靠諸神的護佑,才能躲過未知的浩劫。
現在閩南指的是廈門、漳州、泉州三地,這裡人口稠密,經濟發達,而唐宋時,閩南還只是”閩難“。這裡是山多地少的丘陵地帶,既不利於農耕,也沒有戰略縱深,從來不是什麼兵家必爭之地。戰亂或其他原因,歷代先民從富庶的中原遷徙來到這當年的蠻荒之地。
丘陵之外是詭異莫測的大海。在沒有機動力的航海時代,出海除了依靠人力,便只能仰望上天。受亞熱帶季風影響,閩南地界始終是颱風多發區。每回颱風乍起,便是生死別離。
戰亂、颱風、瘴氣、瘟疫······恐懼與茫然,這些都使得閩南人必須從內心世界裡找到一個可以慰藉的神靈。於是,湄州島的林默娘化身為“海上保護神”媽祖;漳州人吳皋化身為“保生大帝”;英雄賢士們化身成了“開漳聖王”、“三平祖師”、“榕樹公”、“虎獅爺”、“池王爺”······幫組人們化險為夷的歷史人物逐漸被人崇拜,終以神的形象,被供奉到廟宇裡和神龕上,受人朝拜和敬仰。
從國內到海外,都有閩南人的影子,在一些東南亞國家,商界和政壇名流,也流淌著閩南人的血脈。閩南人的精明能幹跟“信仰”有多大關係?沒人說得清楚。
歲月變幻,時代興替。廟宇神明也此興彼落。民間信仰的多元超出了主流宗教文化的範圍,單一的佛、道、基督、伊斯蘭信仰已不能滿足人們精神需求。人們的信仰越來越簡單直白,無外乎名利與平安。那些被認為“靈驗”的神明,繼續接受鼎盛的香火,而那些被判定為“不夠靈驗”的神明則受到冷落,被人遺棄,成為“落難神仙”。
老人們過世後,家中的神仙就顯得多餘了。對神仙們來說,這是個尷尬的時代。“它們”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,只能等待年輕人將“它們”移去“更合適的地方”。
世間萬物都逃不過生滅變遷,神像亦是如此。老一輩延續百年的信仰在年輕人眼裡變成了“過時的傳統”,在全球化的資訊時代裡,“創新與實力”、“機遇與勇氣”這類務實的理念顯然比“求神拜佛”更值得信賴。

儘管以佛教居士身份在製作佛像,但他在工作時,並不會特別地齋戒、沐浴。信仰、工作與生活,對他來說,都是分開的。
父親在外面做當代雕塑,他在裡面做佛像。創作當代雕塑讓人亢奮,而製作佛像則讓人安靜。心不靜,動作協調不好,做出的佛像就不完美,就散發不出神聖的靈氣。
他製作佛像,也關心佛像。他去過一些福建的鄉鎮,參觀過一些製作神像的作坊。大多分工細緻,借助機器批量製作,以此謀生的經營者往往沒什麼信仰,粗糙的神像往往不經琢磨,便投入市場。
在工作臺上,它們叫“作品”;在作坊裡,它們叫“產品”;在商店裡,它們叫“商品”;在供桌上,它們叫“神明”;而如今在這些岩石下、洞窟裡,它們又該叫什麼呢?“閒置的神像”、“曾經的信仰”還是“流浪的神明”?他說不清。他只知道被人移放至此的神像越來越多,泥塑的、木頭的、塑膠的、陶瓷的、樹脂的、玻璃鋼的······無論它們由什麼材料製成,又製成了何種神明的模樣,它們都像是眾生相,代表著眾生無休止的欲望。
眾生的心似乎每一刻都在發生變化,每一刻都離不開祈求和索取。有時候,他懷疑,為什麼信仰在他們這一代被拋棄得如此迅速?是心智的醒悟,還是心靈的迷失?他越是思考這些問題,便越是給不出答案。
黃昏又快結束。山間越來越靜,天光越來越暗,山下這座叫“廈門”的旅遊城市,燈火也越來越通明。他喜歡獨坐山崖下,在最後那絲光線離去前冥想。經過一天的污濁,眼前這座擺滿了神像的洞窟或許會突然間開出一扇門、一條通道來,通往神的殿堂。是的,只要金光一閃,“它們”便會打起精神,駕起祥雲,不再是流浪的神明。

蒋晟的定制佛像起初就在市场上反响不错,他很快把设计和制作分开,以便安心创作。